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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闪轨】Pride(卢法斯中心)

- 虽然早了十来个小时但是我等不及啦! @光砾旋梯 达令生日快乐!

- 卢法斯尤西斯,卢法斯奥斯本

- 尤西斯九岁时的智商问题:请参考12岁就拿了三个博士学位的玲(这个年龄的轨迹少年应该已经开始准备第一篇博士论文了)

- 光辉归于角色,bug和OOC属于我



Pride(卢法斯中心)


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从士官学院毕业后的第一件事是监理了领邦的财政事务——他高贵的父亲大人总算熬到了此时此刻,能名正言顺地把这【最琐碎最世俗最令人生厌的事务】移交给他唯一的继承人;第二件事则是让前一句话里的“唯一”两个字不复存在:他接来了父亲一直想方设法瞒着整个家族的另一个儿子。发现这事其实简单得要命:公爵私人账目上的一小笔丧葬支出。看数目实在不像是为了吊唁哪个贵族,何况他的父亲大人几乎看不上艾尔巴雷亚家以外的任何贵族。卢法斯托腮看着账本,花了半分钟推演出一场八/九不离十的狗血肥皂剧,又过了半个下午的工夫,已经站在了女主角的家门口;一出悲剧结局刚刚演完。一个看样子不到十岁的小孩子跑来应门,眼角泛着红,神色警惕地仰头看他,问你是谁?

他看着孩子浅金色的头顶,意识到自己高对方很多,便蹲下来,果不其然对上一双蓝莹莹的眼睛。“我是你哥哥。”这话他说出口了没有?那不重要。整个克鲁琴州的人们很快就都会知道。那是很多年来的第一次,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体会到了一种不真实的安定感,好比从此铺平了自己的后半生。


接下来的事情顺理成章:他要让尤西斯变成尤西斯·艾尔巴雷亚。这一步也相当的顺利,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阻碍——根本没有什么阻碍。公爵有好一阵子都沉浸在绯闻败露的恼羞成怒里,并将始作俑者卢法斯看成挽回他颜面的大功臣,压根没想到是账目上露了馅。卢法斯深知他父亲怕麻烦的脾性,上下打点好一切舆论,人人都道这是出于继承人不足而采取的保险措施;这样一来,公爵的做法显得目光长远,又稳重自持,这私生子的存在也很快从一道丑闻变成一段年少风流的韵事。母亲那边也是他去禀告:趁她上剧院之前的半个小时去细细说了,收获一枚白眼和一句“那人的品位比想象中还要差”,卢法斯的眼睛弯一弯,知道这一边也成了。

若是有熟悉他的人,看到他对这件事情如此热心,当觉得诧异之极。然而整个公爵府并没有这样洞察的人。最多替公爵担忧一下遥远的家产分配问题,对于四大名门来讲,这担忧简直是种侮辱;而卢法斯作为公爵的嫡长子,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,又将事情做得十分漂亮,旁人只是赞叹自家的大少爷去上了个学,比从前变得稍微“成熟了一些”。卢法斯自己很清楚:他从前根本不是这样的。他有限的人生里,还从未为了一件事情努力到这个程度。去往公爵府的马车上,他一直握着尤西斯的手。小的,冷的,僵硬的手,在他的手心里,慢慢地软化暖和起来。公都翡翠色的天际线,层层叠叠地在他们身旁掠过。他知道这孩子再也不会忘记这一天。


***


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,还是少年的时候,自以为看破了人生。按说这也是贵族子弟的一个通病:他们过早享受了人生的种种好处,终于玩腻玩厌之后,渐渐走向百无聊赖的极端。作为卢法斯本人,则有一点不同——他天生就不是个享乐主义者,对于贵族身份带来的种种奢靡生活无动于衷。小时候的他,即使去掉那个辉煌的姓氏,也是克鲁琴州百年不遇的神童,脑子好,学得快,记得牢,其他孩子还在街道上骑着竹竿取乐的时候,小卢法斯已经六艺皆通。他完全不用花什么心思,却总是把事情做得很好;一身贵族的好教养,又聪明到极其善解人意,任何人和他相处,都觉得如沐春风。

然而越是这样,这世界便越令他失望。他身份高,能力强,想要什么,就可以轻易地得到。欲望在他心中,并没有很重的地位;与这世界和平共处的那一分儿时的好奇心,也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渐渐地磨灭了。他意识到自己的父亲是个草包,母亲则冷漠而虚荣;皇帝的孤独和平庸,官员的麻木和谄媚,贫民的愚钝和疾苦,他都看在眼里。公爵府里有一百个礼仪教习,却没人能做他的人生导师;他只好用自己的观察和思考,从周遭的世界里归纳出一套道理。一套终究趋近于失望的道理。

到十五六岁的时候,适逢百日战役的战败,这长久的失望终于转化成一种根深蒂固的厌倦,在他的举手投足间显露出来。他松开领口,不系袖扣,任凭头发散乱着,只是在最末尾的地方才系上一个结;在老派贵族眼中不修边幅的装束,被他穿去了宫里的跨年舞会,竟遭到整个阶层的追捧,埃雷波尼亚的上流社会,那一年的衣服扣子就基本没有扣上过。面对这样的结局,连卢法斯自己也哭笑不得。这波不可理喻的时尚后来当然退了下去,然他自己觉得舒适,便一直这样穿;直到多年以后,他在花园里看到下了数学课的尤西斯,外套半敞着,马甲的扣子自下而上地解开了三个。他饶有兴趣地走过去提醒他:这可是好几年前的流行啦。尤西斯抿着嘴,盯着他的袖子,那眼神的含义一目了然:兄长你有资格说我么?“当然没有。”卢法斯没等他问出口,便干脆利落地承认,“因为自己的糟糕品位而带坏了弟弟,都是我的错呀。”再用一杯红茶,诚恳地跟这个世界成交。


尤西斯的出现是他对世界重新产生兴趣的第二个转折点;前一个时间点来得更早些,是他十六岁那年的深秋。还有两周就要立冬时皇帝照例举行了一次秋狩,艾尔巴雷亚公爵照例不去,卢法斯接下父亲正打算扔进废纸堆的请柬:“请赐予我一次为艾尔巴雷亚家扬名的机会吧。”他这话说得未免有些太满;第一天的猎物清点,卢法斯只拿到了第三,得到一张乌木镶金的长弓。皇帝在无数侍卫与小贵族的齐心协力下拿到了首位(从皇帝的表情看来,他对这个结果似乎也很厌倦),第二名则并不是四大名门中的任何一位,而是一向低调,连皇室舞会也不参加的穆拉·范德尔,卢法斯这一次才有机会认识了他。再之后皇帝就不出猎了;各大家族在围场自由活动,晚上则在篝火旁烧烤欢宴,直到最后一天清晨各自拔营回家。

卢法斯是在第二天的傍晚遇到了特奥·舒华泽。他正骑着马追逐一头牡鹿的时候,看到了在帐篷边的空地上,正在给野兽剥皮切块的舒华泽男爵。他注意到对方的原因很简单:即使是最落魄的贵族,也根本没人会干这种又脏又累的粗活,照例都交给随从。卢法斯放了自己的牡鹿一条生路,下马过去搭话。“是我杀了它,因此我要为它的死负责,”手拿一把剥皮刀,半身都是血的男爵温和地告诉他,“猎物也有猎物的尊严。”

卢法斯跟着特奥学了两个整天。一开始男爵只教他用猎鹰捕鸟,然而卢法斯学得太快,他们很快便从湖畔溪边喧闹的草地,一步步深入猎场尽头人迹罕至的森林。与贵族间流行的骑射艺术不同的,男爵教给他的是古典而实用的狩猎法:从探寻猎物的足迹和粪便开始,到如何应对动物的不同种类和习性,如何用猎犬有效地追逐和包围,一直到卢法斯亲手拿长矛刺穿一只野猪的喉咙。到了这一步,他自己也满身是血浆和污秽,却有一种异样的爽快,觉得这样很对。男爵呵呵笑了起来,把野猪的猪头送给了他,在其他贵族都只能打打兔子追追鹿的时候,这件战利品的意味可谓深长。“这是你应得的,”男爵说,“等到冬天,来悠米尔和我一起猎熊吧。”

卢法斯并不能确定自己对于猎熊的兴趣,然而他也不掩饰自己对于此人本身的兴趣:他尽其所能地向男爵表达了最大的谢意,并将皇帝御赐的长弓转赠给了对方。这回礼也不可谓不贵重;舒华泽男爵饶有兴趣地看着他。“为何如此?我只是区区一介男爵而已。”卢法斯鞠了一个躬:“但您的狩猎是帝王级的水准。”男爵听这话便笑了:“在你的眼中,狩猎的水平比身份和爵位更重要吗?”

卢法斯抬起头,看见男爵的眼睛:特奥·舒华泽彼时已过中年,却仍然有着一双像少年般明亮的眼睛。他隐约记起前些年关于男爵的平民养子的传言;这个人和所有的贵族都不一样。“正如您一开始所说的,即使是猎物,也有猎物的尊严。”卢法斯一字一句地说,“如果猎物的尊严尚且如此重要,人的尊严理应更加重要。任何一个有能力,有尊严,怀着决心和梦想的人,都应当赢得同类相应的尊重,又怎么能因为身份地位的缘故被轻视呢?”

男爵看了他好一会儿。“这话很了不得,”男爵说。“我知道,”卢法斯笑一笑。“你身在四大名门,如果这样想——只怕不会好过。”“那并不重要。”卢法斯回答道。“那什么才重要?”男爵问。卢法斯没有回答,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。“……我明白了,”男爵叹了口气,不再追问,“我本就一直在奇怪,你这样的身份,又这样聪明勤奋,本不该有现在这种空虚的眼神。”

已经这么明显了吗?卢法斯难得地感到了一丝困窘。他依然没答话,他知道热心的男爵会一直说下去。“你刚才说到——梦想。你也有梦想吧?”“有过的。”他实话实说了。“是什么样的梦想?”“那也不重要,”卢法斯说,“因为能够实现的,全部都已经实现了。”“那不能实现的呢?”“我忘记了。就算有的话,也一定永远都不会实现。”贵族的悲剧。

男爵的眼神只闪过了一瞬间的惊讶;随即化为一片了然和包容。即便是多年以后,把西塞姆利亚大陆的头面人物见了个遍,卢法斯依然愿意承认,特奥·舒华泽男爵是他所见过的最为温柔敦厚的好人。“我明白了。”男爵又说了一遍。他的模样像是下定了决心,抬起手,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卢法斯的肩膀。

“今晚的夜宴以后,有空么?我想带你见一个人。”


***


尤西斯在艾尔巴雷亚府邸的头几年,卧室一直是在卢法斯的卧室对面。公爵和夫人自然不会为此操一点心;管家阿诺倒是心肠很好,并没安排到楼下的阴暗客房去,而是按着贵族的旧例,收拾出了整层楼第二大的房间,长廊另一端的木莲花客房。“这样恐怕不妥,”卢法斯进到整理好的卧室,看了一眼便摇了头。他坐在那张为尤西斯新加的小床上,沉默地思考了两分钟。然后吩咐阿诺:“请把我房间对面那一间收拾出来。”“少爷,那是您未来夫人的卧房。”“你说的没错,”卢法斯轻快地笑起来,“但从明天开始就不是了。”阿诺鞠了个躬,到底问了一句:“那您的夫人呢?”卢法斯笑得更开心了:“等我娶到夫人的时候再说吧。”

即使是这样,尤西斯搬来的第一天,到了快要就寝的时候,看着自己静悄悄空荡荡的新卧室,孩子的目光明显地紧张了。卢法斯曾去过他母亲的家;他知道尤西斯还从未独自睡过一间房。这反应是意料之中的事情,他并不觉得遗憾或是心软,只是推了推分隔开自己卧室的虚掩的门。“不要害怕,这一扇门从来不锁,”他温柔而耐心地对他说,“夜里无论是几点钟,只要你需要我,就来这里找我。”

第一个夜晚安静地过去了;第二个夜晚也无人来访。白日里他看着尤西斯的脸,被整日的繁文缛节纠缠的疲倦的双眼,却不愿示弱似的紧抿着嘴唇,仿佛一再地对自己说着,我可以,我一定可以。我必须可以。卢法斯不记得有谁对尤西斯抱以过这样的期待,他猜想这是尤西斯对于自己的期待;即使他能够给他姓氏,给他家族,给他荣耀,甚至给他很多很多拥抱,在那小小的心灵里,仍然觉得自己失去了一切。他放弃了自己的一切,跟着他来到了这里。这是否太过残忍?也太过似曾相识。而他只是长久地陪在这样的尤西斯的身边。他始终愿意陪伴他,给他一个最温暖的微笑,那微笑映进孩子的眼里,也落在公爵府邸冰凉的地砖上。

第三天的凌晨,那扇没有上锁的门被敲开了。敲门的响动并不大,但已足以让卢法斯清醒,他起身走过去,看见门口一个小小的身影。这房间对于一个九岁的孩子来说,不管怎样都显得过于巨大了;他之前竟从未意识到这一点。他低下头,看见尤西斯光着脚,便蹲下来将他抱起来。尤西斯的身体比他预料的还要轻。他没花什么力气就把他抱到了自己床前,再轻轻巧巧地放到床沿上。“怎么了?”他有意去掉了语调里的严肃感,仿佛在聊晚上吃什么一样的随和与日常。尤西斯听见他问,便仰起头看着他。黑夜把眸子的颜色刷浅了,静静地映着月光。他在犹豫,可是悲伤和难过盖过了这短短的犹豫。“我梦见了妈妈。”尤西斯开口说,“我梦见她还在我身边,和平常一样,把我抱在怀里讲故事……故事讲完了,她亲了我的额头,对我说再见。妈妈从没跟我说过再见。”说到这里,卢法斯听得见低低的哽咽声,“我一下子醒了。”然后身边空无一人。整个房间都空无一人。

卢法斯想要抬手摸摸他的头;却下意识地觉得这不够。他伸手把尤西斯揽到怀里。瘦小的身躯在他的手臂中间微微的颤抖;他的弟弟比想象中还要更能忍耐。“没事了,没事了。”他努力回忆着小时候乳母的模样,慢慢地细声轻哄。可是孩子的肩膀还僵硬着。他还没能做到让对方不害怕他。“你刚才说,你梦到妈妈了。”他等了片刻,看见尤西斯点一点头。“妈妈抱着你,给你讲了故事。”尤西斯又点一点头。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了——“妈妈是怎么样抱着你的?可以告诉我试试看吗?”

那个姿势他维持了总有一个多钟头。尤西斯把头放在他肩膀上的时候便开始掉眼泪,他凭着本能收住双臂抱紧的时候,尤西斯终于像个普通的孩子一样,嚎啕大哭起来。卢法斯看不到尤西斯的表情,但此刻大概也并不重要;他的胸膛和弟弟的肋骨贴在一起,清清楚楚听得到对方胸腔里的共鸣。他几乎可以确定,一个母亲绝对没法用这样的姿势抱起她九岁的儿子,再慢条斯理讲一个故事;但这是尤西斯的梦,是他关于过去最原始也最珍贵的回忆。他几乎开始羡慕起他来了。大片大片的泪水从他的肩膀一路渗到后背,冰凉的绸缎湿透了,沉甸甸地贴着肌肤。他等着它风干变硬,再将肩膀上哭累了睡着的尤西斯放下来,给他擦干脸上的泪痕,再一丝不苟地塞进被子里。

天色已经微亮。卢法斯走下床,到卧室的另一角去看他的宫廷剑。这华美锋利的长剑,躺在黑色的锦盒里,陪他一起去了托利斯塔,又千里迢迢地辗转回来。他无意识地打开剑盒,又合上,再打开,再合上。在一片幽深的寂静里,等待着巴利亚哈特翡翠色的黎明的到来。


***


十六岁那场狩猎的最后一日,卢法斯也独自见证了黎明的到来。在男爵的帐外迎接他的是深秋凛冽的拂晓,枯草在脚下结了一层瑟瑟的白霜。他的头脑在寒意中清醒起来,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里,有什么东西碎了,并且再也无法挽回。天色尚早,随从都还没起身,只有不远处间或的犬吠和马嘶,提醒他这世界一如往常般运转;只是他自己已不是昨日的他自己。说来好笑,不过是一夜之间,他甚至连昨日的他自己是什么样子,都有些记不清了。

十年之后他成为克洛斯贝尔总督,一夕间变成众人瞩目和憎恨的焦点。有记者不依不饶地追问他:吉利亚斯·奥斯本究竟给了你什么?这问题相当有趣,值得他一个含义莫测的微笑。他给过他理想,给过他现实,给过他道路,甚至可说给了他新的人生;然而这并不能说是奥斯本的馈赠,莫若说是他自己的索取——十六七岁的,厌世而不成熟的自己,对于突如其来的人生导师的索取。他一无所有,他需要一切,奥斯本就给了他一切,或者说得更恰当一点,给他开了一扇窗户,让他能够看到自己想要的一切,从而自动自觉地跳窗出发。这话说着简单,理解起来复杂,理解深了简直有些肉麻,幸好他也没打算让谁真正理解。记者一脸痛切地看着他神秘的微笑;他忽然想看看对方有什么更有趣的表情。“啊。他给过我一个导力器。”他随意地说。

离十七岁又近了一点的卢法斯,从皇家猎场打道回了巴利亚哈特。无人知道他在这几天中人生的变化,仿佛经历了一整个世纪。从他父亲挑剔的眼光看来,儿子只是出门野了一圈,晒黑了半个色号,拿了个毫无意义的名次,并且带回了一个无处安放的野猪头;而克鲁琴州也一如往常地,在公爵三心二意的治理下,艰难地在鸡飞狗跳和风平浪静之间维持着平衡。又过了一两个月,因为要为士官学校的开学做准备,卢法斯从工匠街订制了一把新剑。剑做好了他没让送来,而是亲自往店里走了一趟,从店主手里接过柔软而沉重的锦盒。“真是一把绝世的好剑。”他轻笑着称赞,抚摸着剑鞘上碧色的宝石。

那天夜里他打开剑盒,从细密织锦的空隙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导力器。说是导力器似乎也不恰当,因为从那东西的外表看来,很经历了一番年月,至少肯定超越了卢法斯的年龄——是个古代遗物也说不定。他在手里研究了片刻,然后小心地驱动了它;并没有什么魔法发生。取而代之地,从机器的内部响起了小小的人声。他把它贴到耳边,那声音就变得清晰了。“怎么样?”只有这简单的一句问话。然而他记得这声音,并且知道自己永远也不可能忘记这声音。他再一次意识到自己身上发生的巨大的变化:安静的房间里他听得见自己的心跳,像古书里战场上隆隆的鼓声。晶亮的长剑上铸着艾尔巴雷亚的家徽,洁白的独角兽无辜地护卫着黄金的鸢尾花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闭上眼睛。


奥斯本留给他的这个问题,卢法斯考虑了整整两年。他从一个神情倦怠的美艳少年,变成了一个若有所思的英俊青年;穿上托尔兹的制服之后,他看上去不那么露骨地华贵了,更加低调而沉稳得多,因而少了一些不必要的困扰,也得了许多的时间用来思考人生。在学院里他认识了皇子奥利维特,后者执着地认为自己的身体里住着另一个吟游诗人,看上去十分的精神分裂,实则大概是为了掩盖比卢法斯自己还要多很多的迷茫。他们没花多大功夫就成为了朋友——不论是贵族还是平民学生,比他们两个聪明的其实并没有太多。当马术部活动结束,或是早早从沙龙下来,或是作业都已经做完的夜晚,他偶尔会与皇子和他形影不离的侍卫一起,以红茶和文艺消磨人生。奥利维特若是之前回过帝都,就定会拉着他讲自己的一双国宝弟妹,是如何天真,如何聪慧,像玉一般无垢,又像雪一样洁白,“即使是玉树临风的我,也不由得被他们的美所融化了呀。”“小孩子是这样,美好到一点缺点都没有的存在吗?”皇子诧异地看看他,忽然省悟似的:“哦,卢法斯君是独生子呢。”“是的殿下,说来惭愧,我并不懂这些。”“从前我也不懂,”皇子摇摇头,“现在懂了。小孩子的美好,像一面镜子,一看到他们,就意识到时光在自己身上残忍的侵蚀。”“这比喻真有趣——而殿下您不巧还有两面。”“是呀!”皇子哀叹道,“所以自惭形秽的我,这不是只好跑回来上学了吗。”

卢法斯十八岁的那天,皇子拉着他去酒馆喝酒。说是要庆祝卢法斯的成年,自己却喝得神志不清。最后卢法斯跟面色铁青的穆拉(他至少替奥利维特挡了一半的酒)齐心合力,把一滩烂泥般的皇子拖回了第一学生宿舍,穆拉皱着眉头去给他处理换下来的衣服,皇子蓬头垢面地躺在床上,拉住卢法斯的手。“好友啊,”他低低地叹道,语气哀婉得像在念一首情诗,“你觉得爱能拯救这个世界吗?”

“殿下为什么觉得这个世界需要拯救呢?”卢法斯反问他。奥利维特一愣,便慢慢笑了起来,一张苍白凌乱的脸笑得百转千回,那样子着实不像一个醉鬼,卢法斯猜想他的母亲一定惊人的漂亮。“你说得对,是我错了。我根本搞错了题目,期末要打零分了呀。”皇子喃喃地说,扯一扯嘴角,无力地闭上眼睛。隔了很久才再开口:

“卢法斯君。你觉得爱能拯救我吗?”

你为什么又觉得你自己需要拯救呢?这话卢法斯并没有说出口。时钟已走过十二点,他自己成年了,而奥利维特大他几个月,早已提前一步跨到成年人的领域。皇子的成年意味着什么?和平民一样要担心成绩,寻找出路,规划人生吗——抑或是面临着比这些还要重大的抉择,譬如,皇位的继承权。他低头看着那张漂亮的脸。面临选择的人和别无选择的人,彼此都憧憬着对方的人生。穆拉整理好了衣服,也走到他的旁边。“睡熟了。”卢法斯轻声说,并没告诉他自己刚在口袋里搓了个妖精之歌。皇子的一只手还搁在他手心里,他俯下身,依着贵族最隆重的礼节吻了一吻。穆拉有点看不下去地扶了扶额头:“这家伙又不是公主。”“殿下说不定正希望自己是个公主。”“他现在这样就很好,”穆拉固执地说,“他只是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什么。”“——他可以由得自己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吗?”穆拉便不说话了;良久叹了口气。“会好的。”又不由自主重复了一遍,“会好的。”

不会好的。走回自己宿舍的路上他心里想。对于这个答案,他再清楚不过了。


***


尤西斯在艾尔巴雷亚府上的第一个月过得相当平稳,并没有遇到什么传统意义上的困难;这种安稳大抵要归功于卢法斯,他看样子是急于尽到一个兄长的责任,将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保护得太好了。凡是尤西斯需要面见父母,或是会见外人的场合,他都尽量地去陪同,实在自己走不开的时候,也会交代给阿诺。他知道这个弟弟其实相当聪明,但是帝国千年的贵族礼节,绝不是一朝一夕可以领会的;他自己早已深受其害,便格外希望尤西斯能有一个循序渐进的适应过程。这种想法后来被证明是种天真的奢望:尤西斯到来的第二个月,帝国社交季开始了。

卢法斯对此不是没有准备。尤西斯来之前,他经营餐厅的舅舅熟悉贵族作风,嘱咐他除了珍贵的纪念物之外,其他一切都不必带走;最终男孩带来的行李,唯有他母亲为他亲手缝制的一个企鹅布偶。在一个月的时间里,卢法斯为他挑选了家庭教师,礼仪教习,年龄合适的陪读,甚至一个马术教练;量体裁出的衣服鞋袜,足够尤西斯穿到下个世纪。他当然知道尤西斯还在长身体,今年做的衣服明年就会淘汰,这种铺张浪费不过是一种姿态,让克鲁琴州的子民都看到公爵对小儿子的宠爱。到了皇家赛马会的前一天,他跟尤西斯一起打开了首饰盒。“明天除了燕尾服之外,还需要戴上领带扣和两个袖扣。艾尔巴雷亚家的颜色是白色和绿色。你喜欢哪一套?”尤西斯皱皱眉头:“哪一套都不喜欢。”“我亲爱的弟弟啊,我真欣赏你的品位和坦诚。现在还有时间,不然我们去工匠街打副新的?”“不是这样的,兄长……我不喜欢首饰,觉得它们又重又麻烦。我可以不戴吗?”卢法斯笑起来——弟弟在他的面前格外地坦诚,这是个很令人欣慰的发现。他摸了摸他的头。“尤西斯,你想去明天的赛马会吗?”“想去。”尤西斯说,他打从第一次摸到马的时候就喜欢马。“想去的话,就暂且戴上你不喜欢的首饰吧。这是贵族不得不穿的制服,就像医生的白大褂,工匠的蓝衬衫,厨师的帽子和女仆的围裙一样。”

尤西斯侧着头思考了片刻。他思考的样子不像个孩子,非常的专注,眼神是凝重的,碧蓝眸子的深处偶尔闪一点点光。“母亲曾告诉我,医生穿白色的外套,是因为他们总是和各种有害的药水打交道。白大褂既能保护他们的皮肤,又能让他们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弄脏了衣服。我想,工匠穿蓝衬衫,厨师戴帽子,女仆系围裙,也是因为类似的理由。”“一点不错。”卢法斯赞赏地说。他当然也预料到了尤西斯的下一句话是什么——“可是,贵族去参加赛马会,戴首饰有什么用呢?”卢法斯轻叹了一口气,如果他小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,必定会被突然暴躁起来的公爵关上三天的禁闭。“这问题问得太好啦。我的答案很老套:这是贵族的一种礼节……不。事实上,这只是贵族的骄傲。”尤西斯似懂非懂地看着他;他随手抓了一套珠宝塞进孩子的手心里。“我亲爱的弟弟,既然你问了这么精彩的问题,何不在明天的赛马会上,找到属于你自己的答案呢?”


在赛马会回程的列车上答案揭晓,乃是尤西斯一对通红的眼圈。关于他究竟在去马厩看马的路上听到了什么,孩子并不愿说,然而卢法斯也很容易猜得到:帝都的皇亲国戚们眼高于顶,仆人们私下的对话也不免尖酸刻薄。卢法斯腾空了一节包厢,遣开了所有仆人,他自己坐在尤西斯的对面,心里想着要怎么安慰他的弟弟,教会他自信,使他不为他人的言语所伤害——这需要很多很多的时间,和很多很多的爱。固然他的时间很有限,而爱又那样无常。他怎可能有借口觉得这不是自己的责任呢?他等着尤西斯向他倾诉和埋怨。然而尤西斯沉默了很久,最终只是开口问了他一句话。

“兄长,贵族的骄傲是什么?”

这问题意外地深刻;然而确是个交流的好机会。他并不急着回答,只是安抚地对他的弟弟微笑着。泛红的眼眶里是一双清亮的眼睛,这眼睛的主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:他刚刚长久的沉默,是试图从悲伤的情绪中挣脱出来,用思考总结出最本质的问题,再提纲挈领地来问他。他还是个孩子,但着实聪明得要命,卢法斯意识到自己并没教他这个,现在却教无可教。他不自禁地觉得自豪。“我亲爱的弟弟,我乐意回答你的每一个问题。不过在此之前,可以告诉我,你为什么会问起这个问题吗?”“因为我听到不同的答案。”尤西斯说,“在来之前你曾说过,首饰是一种贵族的骄傲。这些日子我也经常听人说到,贵族就该有贵族的骄傲。而在我来到这里之前,不论是母亲,舅舅,还是主日学校的神父,都说骄傲违背女神的美德,人们应当谦虚,不该骄傲。今天我还听见,我的存在是种羞耻,玷污了艾尔巴雷亚家族的骄傲……”男孩的眼圈又红了一红,然而很快接着说了下去,“我不明白,贵族的骄傲究竟是什么?为什么贵族可以骄傲,平民就不可以骄傲?而为什么我的存在……会玷污任何人的骄傲呢?”

如果现在有人问卢法斯最欣赏他弟弟的哪一点,他一定能够毫不犹豫地作答——尤西斯太会问问题了。如果他上课时问的也都是这样的问题,卢法斯觉得有必要给家庭教师涨一点工资。“骄傲分为很多种,”他想了一想,谨慎地开口,“很多人因为自己拥有的东西而骄傲。有人因为衣服鞋子而骄傲,有人因为钟表和马匹而骄傲,有人因为美貌和力量而骄傲,以及你所见的一些贵族,因为自己拥有别人得不到的珠宝、财产和土地而骄傲。这种骄傲是最浅薄的骄傲,也最没有意义。因为他们拥有比别人更好的东西,并不代表他们就是比别人更好的人。”

说到这里卢法斯停顿了一下,看见尤西斯专注聆听的眼神。如果他自己是一辆引导的车头,那谈话的轨道无疑通向一道不见底的鸿沟。类似的情景在两年前似乎发生过一次;车厢昏暗的灯光下,他有些轻微的眩晕。他缓缓喝了一口茶。

“还有一些人,因为自己更高的身份地位而骄傲。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有这样的骄傲:他们认为自己生来就掌握着更多的权力。他们可以号令平民为他做事,也能够随心所欲地改变领地上子民的命运。因此,他们觉得贵族比所有的平民都更尊贵,也更值得骄傲。这样的骄傲也并没有意义:一个人的身份地位更高,也不能说明他是比别人更优秀的人。如果一个平民努力奋斗,达到高位,人们或许会赞赏他的执着和努力;但贵族的身份是与生俱来的,就像你我的金色头发一样。你会因为自己的头发比别人的颜色浅而骄傲吗?”尤西斯摇了摇头。

“更传统的一些贵族,因为自己比别人拥有更加高尚的品德而骄傲。他们认为身为贵族,应当严格按照贵族的行为准则做事。男性一定是博学、低调、温和得体的绅士;女性则要做高雅、端庄、娴静守礼的淑女。他们永远忠诚,从不说谎,信仰女神,对自己发过的誓言负责。这样的高贵的品格,博得人们的尊敬,他们也以自己能守护这样的贵族传统而骄傲。你所听到的‘玷污了艾尔巴雷亚家族的骄傲’,也正是这个意思——在他们眼中,你的存在,损害了这个家族高尚的品格。”他看着尤西斯忽然落寞下来的眼神,轻柔而确定地说道,“然而这种骄傲,也和之前的骄傲一样,是完全没有意义的。”

“为什么?”尤西斯相当诧异地看着他。因为这就是他厌倦整个贵族社会的原因之一——这话他没有说。他总要为刚刚踏入这片世界的弟弟保留一点希望。“因为这远远不够。这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平民,同样信仰女神,聆听女神的教诲,他们遵纪守法,温和有礼,忠厚诚实,拥有高贵的品格,也努力学习更多的知识。你的母亲,你的舅舅,你从小尊敬的老师和神父,全部都是这样的好人。他们因为这样而感到了骄傲吗?——他们应该因为这样而感到骄傲吗?并没有。他们还教导你,让你做一个谦虚而不骄傲的人。”尤西斯用力地点点头。“所以,比别人拥有更高尚的德行,这虽然是一件好事,却也没什么值得骄傲,这是每个人都应当努力的方向,并不是区分贵族和平民的特权。”

他的话停在这里,让尤西斯慢慢想通这之中的逻辑,直到他脸上的忧伤和疑惑慢慢淡化下去,对着他点一点头。“所以,”尤西斯接下来的问题顺理成章,“究竟什么才是贵族的骄傲?”

“是责任。”卢法斯回答。他说得很慢,一字一句,虽然并没期望现在的尤西斯能听懂,但他知道尤西斯一定会记住。“贵族的全部骄傲,都来自于他身上负担的责任。他是他领地的管理者与保护者,是他领邦所有平民的守护人。他需要有高尚的德行,因为他代表着整个领地的形象;他需要强健的体魄和胆识,因为他须保护他领土的安全;他也需要勤奋地工作,因为他管理着整个领邦的财富,然他要时刻记住这财富不属于他,乃是属于他的人民。一个人管理自己的财产有何值得骄傲之处?他值得骄傲的地方,正是他承担了领主的责任,守护了万千平民的安宁和富足。”

铁轨在他们脚底发出轻微而规律的声响。苍茫四合的暮色下,埃雷波尼亚昏黄的大地在车窗外无尽地伸延。

“这就是贵族真正的骄傲?”“这就是贵族唯一的骄傲。”


***


卢法斯一直知道,他和尤西斯相处的方式和其他的贵族兄弟不同。有别于寻常的兄友弟恭,他们在交流上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(即使他们有着十岁的年龄差):双方都足够直截了当,就事论事,并不压抑感受,也不掩藏意见,是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氛围。尤西斯刚来的时候,他还略为担心,尚未成熟的小孩面对全新的环境,难于表达自己的需求;然而尤西斯适应得一点不慢。他学会了如何应对他的父亲和名义上的母亲——虽然是表面上的、小心翼翼的;面对无处不在的仆人时起初有些窘迫,但很快也找到了自己的位置,知道何时应当礼貌何时可以敷衍,渐渐舒适自在起来。

唯有对卢法斯本人,尤西斯的态度始终如一的直率而真诚。他与他谈论日常观察到的各种现象,对他倾诉白天经历的事情和自己的感受,也向他询问思考所得的各种疑惑和问题。卢法斯因而能够最大限度地聆听他,启发他,教导他,看着他像一颗吸饱了养分的种子一样,开始在全新的土壤里成长起来。这种极度开放坦诚,近乎于师生一样的关系,在尤西斯的青春期到来之时宣告结束,卢法斯彼时颇为忧郁了一阵子;而在他未曾意识到的这段关系的黄金岁月里,他也曾不甚自信地写信给奥利维特皇子,询问他与小孩子交流的正确方式。“我为他们唱歌。有你听过的,也有你未曾听过的;每一首都流光溢彩,动人心弦。如果恰巧没有鲁特琴在手,我就为他们念诗。有早已写好的,也有即兴发挥的,比如我最近十分得意的一首,在这里充满爱意地抄送给你……”蔷薇色的信纸翻到末尾,细细的一行附注,“下周六在水晶庭院,财政大臣会举行一场小小的花卉展。挚友你和我许久不见,何不在那里进行一番亲密的畅谈❤?”


帝国浮夸而热闹的社交季里,类似的邀请卢法斯每周能收到一打。春夏之交商业活动频繁,领地上的事务多如牛毛,除非是大型的皇室活动,大多数他都婉言谢绝;这一次他却动了念头,决定上一趟帝都去赴皇子的约。“上一次赛马会,没有来得及好好叙旧,不过看上去殿下最近过得相当不错。”“好友你说得很对——我过的是相当不错。”奥利维特皇子束起了头发,簇新的红衣是当年最时兴的短式,有别于学校里吊儿郎当的模样,整个人显得极精神,让卢法斯有一种认错了人的幻觉。“是有什么好消息吗?”“我今早刚刚签了一份文件,放弃了皇位的继承权。”看来帝都的传言是可信的;他换上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。“这对于帝国来说可绝不是什么好消息。”“承蒙夸奖,好友,然而请相信,我的决定是全心全意为了我们的祖国。”皇子这一回没开玩笑——他真的被他所谓的爱所拯救了吗?卢法斯望进他的眼睛,看到一片平静的深紫,大概便猜到了这问题的答案。

“所以,殿下您接下来的打算?”“我要到帝国的乡下去流浪啦。”走访各个领邦,体察平民生活,结交大小领主,寻求对自己有帮助的力量,“说不定还会去国外走走,不受身份束缚地,好好看看这个世界,”弄清外国的各方势力,以中立的身份参与国际事件,扩大自身影响力的同时,尽可能地与正义的一方结盟,“然后再回到这里,”带着你所学到的东西,了解的事,和支持你的人,“尽力报效我们的祖国。”“还是以爱的名义吗?”“现在的我已经别无所有,只剩下爱。”大概还有整个大陆的人民心中,对于和平的渴望。“爱拯救了我,我也相信爱能够拯救这个世界。所以,卢法斯君,你愿意相信我吗?”“殿下,我理解你。”但抱歉呢,还并不到相信的程度。奥利维特略略扬了扬嘴角,“那也很好。被你理解比被你相信,更令我感到荣幸……卢法斯君。等我流浪回来之后,如果——”

如果什么?他等着皇子对他说出那一句遥远的应许的话。然而他们的交谈被一阵小小的骚乱打断了;觥筹交错的聚会一角卷起了一片无形的漩涡。吉利亚斯·奥斯本走了进来。


有这么一种人是天生的领导者:无论何时何地,什么情境,只要他一出现,就自然而然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。铁血宰相奥斯本就是这样的人,而且是其中的翘楚:作为一介草根平民,他的存在感压得过埃雷波尼亚每一个封疆划土的大贵族(更不用提皇帝)。除去改革、投资和修建铁路之外,他最喜欢在广场中央发表演说;他的讲话鞭辟入里又动人心弦,让听众泪流满面,更让他们群情激昂,就这样凭一己之力汇聚起了整个国家民众的力量——一场毫无硝烟的革命。平民爱他如父;贵族恨之入骨。上流社会的应酬来往,他几乎从不参加,这时候忽然走进开到一半的私人贵族聚会,连卢法斯都感到惊奇。奥利维特表情严肃地望着奥斯本;而后者甚至都没有看向他们这个方向。他只是走到人群的中心,自顾自地开了口。

“诸位,我听说召开这场聚会的是财政大臣温彻斯特。我恐怕他今天不能来了。我代替他在这里,是特为来与大家聊一聊,关于你们所不知道的,这个帝国财政上的事情。”


吉利亚斯·奥斯本于1196年5月17日在水晶庭院的演说,即使是在他波澜壮阔的政治生涯中,也算得上浓墨重彩的一笔,被收录为他个人文选的首篇,也写进了在场很多人的回忆录里。很多年以后有人统计,那时97个听众里的44名贵族,在后来席卷全国的内战中,有20人退出了贵族联盟;更有9人直接或间接地加入了改革派。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是其中最为著名的一个——他在场的时候,倒没想过自己的影响如此深远。他与奥斯本曾经长谈彻夜,知道这人天生自带一种令人信服的气场,然彼时是一对一,此时是一对众,他完全知道对方的主张,却依然感觉到久违的心灵的荡涤。奥斯本的语言从来没有套路,也绝不哗众取宠。是天然的、直率的,无视对方脸上戴着的所有面具,直愣愣戳到人的心里去;他也不和你心里的所思所想对话,而是与你根本不愿想或不敢想的角落,来一次狭路相逢的碰撞,揭起陈年的丑陋伤疤给你看,如巴掌般热辣的剧痛之后,再配给你苦涩的治愈的药方。是极残忍,却又极温柔。

他的演说完毕,全场鸦雀无声,卢法斯瞥到角落里有人在擦眼泪。而铁血宰相就像他来时那么突然地离去了;唯一一次回头是在他推门而出的时候。那一眼正对上卢法斯的目光。


***


那一晚卢法斯没怎么睡。他睁着眼睛,殊无困意,把导致自己失眠的所有可能性都想了一遍;天快亮的时候他坐起身,承认自己动心了。又一次。不过是一场演说的时间,两年半以前那个长夜的回响,在他的身体里重现得不差毫分。他的人生,一眼望穿,乏善可陈,未曾深爱,也不可能深恨,自认铜墙铁壁的心,居然两次栽在同一个人手中。这感觉并不好,不好到他简直要去恨了——而那是更加失态的,他万万不愿与之产生联系的东西。他毫无风度可言地把脸埋进双手,听着自己逐渐变重的喘息。

吉利亚斯·奥斯本当然是故意的;哪怕整个会场的人都不可能意识到这一点,卢法斯也知道他是故意的,且是故意让自己知道他是故意的。他干掉了一个财政大臣,飙了一场把语言艺术上升到殿堂级别的演讲,不是为了来水晶庭院赏花的,就算卢法斯之前对他的动机还有什么疑问,那最后的一瞥足以说明一切。他动用了贵族的全部涵养才控制住了脸上的表情。他跟皇子的通信被监视着,这很正常;不如说别人不知道才显得不正常。真正让他动容的是,对方大费周章地做这么一场戏,不过是为了看他这么一眼,提醒他,他还在等。

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能理解奥斯本的逻辑。然而说不定他是理解得太明白了。很多年后,当他们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直接交流的时候,卢法斯也曾旧事重提,问宰相当年这么做的意义何在。“您明知道我已经在准备了。”“那不够。”“而且很快就会完成。”“不够。你太聪明。”说到这里其实就足够了;往下是他十年后才能够开敞的私心。“聪明不好吗?”“做决定的时候不好。聪明的人想得太多。”“这可是关乎我一生的大事。您是为什么等不及了呢?”宰相没有理会如此低级的挑衅,只轻轻哼了一声。“就算等不及,也有很多其他提醒的方式呀?”这回连反应都没得一个了;他扑哧一下笑出来。“我的阁下啊。说一句当时的你不想失去我,有那么难吗?”

奥斯本放下手里的文件。“不难,”他抬起眼睛看着他,一字一句地说得极清晰,“我不想失去你。”看到卢法斯的脸色,便感到颇为有趣似的笑了笑。“满意了,嗯?”

而十九岁的卢法斯又花了极长的时间才抵达这个结论的所在。两年半之前如此,两年半之后还是如此,一旦涉及到奥斯本这个人,他的思维就宣告罢工。其实他一早便知道答案,余下的一切挣扎都是为了让自己逃离这答案。吉利亚斯·奥斯本在引导他;说得更直白一点,在诱惑他。以坦陈自己的整个存在的方式。这和舞女赤/裸的身体其实别无二致,都是用来唤起一个人心底最本能的欲望。宰相无疑想要利用他:打从他们见面那一刻起,他的计划中大概便多了一些非要自己不可的事情。他大抵也想过其他的方法,比如欺骗,比如交易,比如投其所好,然而这些方法未必有用,即使有用也不会长久;宰相便拿自己做了诱饵。他让他看到他这个人,他的面容,他的话语,他的思维,他的理想,他正在做和即将要做的事;他为他解开迷惘,给他指一个方向,扫去他对尘世的厌倦,让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这世界——这个有着吉利亚斯·奥斯本的世界。他以他的存在,诱惑他爱上他,因为他需要他,不想失去他。只是这样而已。

爱与需要理应令人觉得温暖;然而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有生以来,第一次感到了刻骨的痛苦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地明白这一切,也比任何人都不愿意承认自己明白这一切:他和奥斯本是一样的人。

而他最本能的、深藏到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欲望,无非是在世间找到一个这样的同类而已。

他无法不想到尤西斯。想到他的弟弟多年以后,也终将看清楚这一切。他终将明白卢法斯与他之间的关系,不过是被引导,被诱惑,被掌控,被操纵;正如现在奥斯本对他自己所做的一样。这一切都可以借着兄弟的名义,再披上一件名为爱的外衣……尤西斯迟早会明白。而他略带悲伤地发现,自己并不在意。他只是需要尤西斯,不想失去尤西斯,他有非要尤西斯做不可的事情,为此不惜坦陈自己的存在;他需要尤西斯去做自己,自己才能放手去做另一件事情,而那事情事关重大,是他的梦想,他的希望,他无处安放的渴求,他深藏的本能,他直到此刻才刚刚发觉的欲望——他必须去爱吉利亚斯·奥斯本。哪怕那意味着被引导。被诱惑。被掌控。被操纵。

他在所不惜。



男仆第三次敲门叫午饭的时候他走了出去。世界运转良好,一切如常,公爵发着无意义的脾气,母亲前菜沙拉甜点一共吃了三口,尤西斯一言不发,只他一个人谈笑自若,其实这也同样并无意义,他只是习惯性地履行着所谓长子的责任。帝国时报花了四个版面报道并赞扬了奥利维特皇子的决意,水晶庭院的事只占了极小的一角,谨慎地怀疑了铁血宰相试图拉拢皇子的用心。压根没人在意他。送尤西斯上了礼仪课之后,他在走廊里遇到了家庭教师,后者欣喜地表示自己恰好在找他。“昨天我就想告诉您的,不过您不在……我想您应该愿意看看这个。”递到手里的是一个深色封皮的日记本;卢法斯摇了摇头:“这恐怕并不方便。”“没关系,我已经征得了尤西斯少爷的同意。我想,他也是期待您看到的——对,是这一页。”

【从海姆达尔回来的路上,兄长教给了我贵族的骄傲。】

尤西斯的字迹工整地铺了满页,稚嫩而挺拔,映亮他疲惫的双眼。他逐行逐句地看下去。

【兄长说,贵族真正的骄傲是他身上承担的责任。我想这是因为贵族爱他的土地和人民。他如此地爱着他们,以至于承担了守护他们的责任。那么,每当他看到他安定的土地,和幸福的人民,他的内心就感到骄傲。因为这是他努力守护所换来的。】

【我觉得,真正的骄傲,正是一个人所深爱着,并愿意为它承担责任的东西。】

【每个人都应当有这样的骄傲。它意味着爱和责任,所以可以让人成为更好的人。】

【现在的我,或许还没有能力承担太多责任。但我深爱着我的兄长。我的兄长优雅、智慧、诚实、正直。他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贵族。】

【我以我的兄长为骄傲,也希望有朝一日能够为他分担他肩上的责任。为了这份骄傲,我要努力成为一个优秀的贵族,一个更好的人。】

【这样下去,总有一天,我也能成为兄长心中的骄傲吧。】

【我希望他爱我,正如贵族爱他的土地和人民。】



“卢法斯少爷,您还好吗?”

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从长久的思绪中回过神来。家庭教师一脸担忧地看着他,显然他已经一语不发地呆站了太长的时间。他最后看了一眼孩子的笔迹,合上本子还给了对方。“我没事,罗莎琳小姐。”他抬起手擦了擦有些发热的眼角,“抱歉。我想我只是……太高兴了。”


***


九年以后,卢法斯在兰花塔的塔顶,收到了尤西斯以代理领主身份寄给他的第一封信。明确而犀利的措辞,表达着他对现在的他是如何的不能理解,也无法认同。“我决定走我自己的路。”最后他这样写,无形地承认了他曾在卢法斯为他铺好的路上亦步亦趋。然而横跨过这样长的时间,纸上的字迹也从稚嫩变得成熟漂亮,尤西斯还是当年的尤西斯:他再一次把他的决意写得像一封迟到的情书。“我一直以来都错了:即使成为了另一个你,也并不能够成为你的骄傲。我唯一的办法是与你并肩而立。现在的我不能理解你的选择,将来的我们或许总有一天会分离。我无法再追随你了,兄长。我必须成为我自己。”

克洛斯贝尔的新任总督握着信纸走到窗前,看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唇边的笑影。魔都的夜色在他脚下无声而热烈地铺陈开去。从前他为自己做出的预言,现在一个接一个地实现了:他早知道尤西斯总有一天会明白。他闭上眼睛,仿佛又回到了1196年巴利亚哈特的那个初夏的深夜,尤西斯做完了功课,在一墙之隔的卧室熟睡着。这孩子曾与他素昧平生,如今却正在用全部的力量拔节生长,梦想着有一天能够成为他的骄傲。而那时的他站在窗前,看着庭院里深深的树影,没来由地记起他成年的那个夜晚,皇子对他说过的话。

【卢法斯君。你觉得爱能拯救我吗?】

他想他终于知道这问题的答案了。他打开他的剑盒,视线漠然地越过五百年的独角兽和千年的鸢尾花。沉默了太久的导力器,冰凉地握在他的手心。有别于第一次拿到时生疏的动作,他驱动的手势极其熟练,仿佛练习了千百次一样的流畅而自然。“怎么样?”那声音跨过八百多天的距离重现在耳边,而这一次卢法斯·艾尔巴雷亚再也没有丝毫的犹豫。

“我答应你。”他的回答平静坚定,在帝国无垠的夜空里,向着不可知的远方传去。



——全文完——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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